本人曾與老詩人牛漢先生有過幾次近距離的愉快接觸和交往。承他不棄,算是比較投契的忘年之交。讓人良可欣慰的是,雖然過去這么多年了,直到2013年以91歲高齡駕鶴西歸時,牛漢先生始終清健依舊,風采不減,童心未丟——“還是一整棵樹那樣高/還是一整棵樹那樣偉岸”(牛漢《半棵樹》)。
先生當年留給我的比較深刻的印象,除了集儒雅和粗獷于一體的高挑挺拔的壯碩身量,爽朗之至復又藹然可親的待人接物態(tài)度,心切民瘼、疾惡如仇的赤子情懷,善于把握和捕捉困厄中的生命活力和強韌的傳神筆力等等之外,更多的是先生偶或從隨身的挎包里,鄭重其事地拿出一塊沉甸甸、黑黢黢的石頭時,那一副頑童般半是“炫耀”半是得意的燦爛笑容。
那一次大約是1986年夏秋之交,我和在北大一同攻讀文學碩士學位的張頤武、董炳月等同學一道,去西北數(shù)省采風、實習。我們不僅在蘭州城里,與導師謝冕先生、師母陳素琰先生以及袁行霈老師的研究生孟二冬等人如約相逢,也在赴敦煌的路上,與牛漢先生和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的著名詩人屠岸先生以及時任湖北美術院副院長的著名畫家湯文選先生邂逅而遇。那一路上,比較愜意的,便是互相間于汽車換步行、步行換汽車再倒火車的過程中,且行且續(xù)的天馬行空、來去由之式的交流和把談。初出道的我,深深地為這幾位年深資優(yōu)的師長們的不凡風采所傾倒。
身量不高的屠、湯二先生雖然術業(yè)專攻迥乎其異——一個專擅十四行詩的撰寫和翻譯,另一位則是丹青高手(其1954年所畫的獲全國美展一等獎的作品《婆媳上冬學》,曾名噪一時),但細眉藹目下的清癯容貌與南人氣象,都堪稱儒雅沖謙之至,書卷氣濃郁之至。相形之下,高挑挺拔的、有著蒙古族血脈的山西漢子牛漢先生,則是北人氣象實足的另一番氣概。他比較突出的眉棱之下的深邃眼神湛然清澄;長長的臉膛上方的額頭寬闊飽滿,有堂堂正氣焉。舉步抬足之際,大步流星;吐氣開談當口,宏聲大嗓。堪稱爽朗之至,快人快語之至,平易親和之至。
記得當時與我們從東邊遙遠的京城首途而來不同,他和屠岸先生是從新疆兜轉過來。在旅館里剛剛坐定,牛漢先生便向一個紙箱弓下身子,并豪邁地大嚷道:來,給你們小伙子“殺”一個瓜。我當時聽了不免一愣:瓜又不是活物,如何能殺?后來才聽他解釋道,這是西北新疆等地對切瓜的特殊說法。那一回與屠岸先生一起吃上的、由牛漢先生親手切“殺”的哈密瓜是他們從新疆一路上帶過來的,那叫一個甘甜解渴呀。至今再也找不回當時的感覺了。
不久,我們便又注意上了他的那個貌不驚人的帆布挎包:看似很沉,也似乎很神秘。牛漢先生極其善解人意,他為我們打開它,并從里面小心翼翼、鄭而重之地托出一件東西——一塊兒不大不小的深黑色的石頭!望著我們面面相覷的困惑表情,先生神秘地微笑著,開始詳細講解它的紋理,分析它的年輪……據他估計,那是一塊兒隕石。隨后,我們也知道了,對這看似不起眼的石頭的關注,并不是牛漢先生偶然的一次心血來潮。他搜集石頭的歷史相當悠久:不僅每次在全國名山大川出游時,都會有所斬獲,而且,他家中的書架上,也早已是滿目琳瑯。
接下來的幾天,我會不時地沿著牛漢先生的這個與別人迥異的收藏愛好或稱傾向,一路向下走神。先生雖因先天稟賦和后天苦難的錘煉等原因,氣宇比常人要遠為昂藏,但畢竟仍是文人肚腹,詩人情懷。雖不至于過于鐘情于花花草草,但也當醉心于名山勝水,不脫常情才是。怎么竟然愛上了遍地皆是、普通之至的石頭呢?當然,這么多年過去了,自己也染上了點收藏癖——盡管是與“藏石”最多只能算是遠親的藏書,算是多少能更明白點兒收藏的秘奧和心理了:首先,收藏的妙處主要不在藏品本身,關鍵在于持久性和系列性,在于可以達致的、一種足夠深的沉湎、專注和投入。其次,單以石頭而論,牛漢先生所精心搜羅、庋藏的,必定都有其獨到的收藏價值——或是有著不可輕易蠡測的地理地質或歷史考古價值(如所謂隕石所托載的),或是有著極高的、可以無限延展的觀賞和比附價值。而它的俯拾皆是卻又不易辨識,更是使這一收藏不僅可以長期持續(xù)下去,同時也提供了收藏之為收藏所必須具備的難度和稀缺性。
只是,牛漢先生究竟為什么要搜羅石頭,或換言之,牛漢先生作為一名極有人格操守、極具人文情懷的苦吟詩人,為什么會與看起來“面無表情”的石頭結下如此深的淵源,畢竟不會像如上的泛泛而論那么簡單,也實在是溝通詩人詩心的一個極緊要的切入點。要進一步深究的話,則不僅要對詩人作深度訪談(當然,現(xiàn)在已不可能了),還要對其詩歌作品與身世作更為細致的開掘,才有可能。在此之前,我們能夠捕捉到的一點思緒或因由至少可以是:石頭具有堅硬耐蝕、樸實無華和神秘沉默(內核的不可測度和紋理的千變萬化)的特質——若套用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牛漢詩選》里一些詩的標題來表示的話,就是《沉默》的氛圍中,所含蘊的《小鳥石化的夢》與《不朽的姿態(tài)》和《最后的形象》。
石頭的堅硬耐蝕正可比況絕不向苦難俯首的詩人牛漢本人,是其人生遭際的慘痛與風骨的硬朗的絕佳寫照——詩人原姓“史”,史成漢,“史”、“石”諧音,石頭鑄成的漢子,彌足自況;而以“牛漢”為名,則可以是如牛一樣堅忍耐受的漢子,或有著氣沖斗“牛”,氣沖霄“漢”般的氣概。